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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事儿(67)|| 姚全兴: 当年我闯下的“文祸”

园地作者 一枚新园地 2021-03-10


题图:姚全兴。(图片由作者提供)

现在,我齿摇发白,垂垂老矣,不免追怀往事。回顾我过去闯下的“文祸”,无怨无悔,虽然吃了许多苦头,但自身经过磨难也长进了不少。


文祸——我评姚文元的评《海瑞罢官》文章

姚全兴 | 文


1、


整整四十多年过去,多少往事消失了,但有一件事消失不掉,那就是我记忆犹新、刻骨铭心的当年我闯下的“文祸”——我评姚文元的评《海瑞罢官》文章。

1965年11月10日,在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中,姚文元在《文汇报》上抛出了奇文《评新编历史剧〈海瑞罢官〉》,引起社会轰动,人们议论纷纷。当时我在华东师范大学读历史,20多岁,血气方刚,且又书生气十足,一看到这篇文章就义愤填膺。

我想姚文元也太霸道,太不讲理了,学术问题干吗上线上纲,说什么“看来,这是作者的理想人物,他不但是明代贫苦农民的‘救星’,而且是社会主义时代中国人民及其干部学习的榜样”,说吴晗“千方百计地为我们今天的观众塑造一个决定农民命运的英雄”,“海瑞孤零零一个人,从经济到政治,单枪匹马搞了一场大革命”等等。这种血口喷人的话,存心把历史上的“清官”和现实中的“阶级斗争”、“路线斗争”挂起钩来,岂不是把历史学家吴晗置于死地吗?用一句姚文元们整人时的习惯语言来说,不正是“用心何其毒也”?

姚文元的文章出来后,报纸上的宣传话语说“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”,还说“真理面前人人平等”。学校里的教师实际上和学生一样蒙在鼓里,哪知道高层组织和抛出姚文元的文章是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的序幕,说吴晗未必错,姚文元也未必对,读历史的人要关心学术问题,大家可以参与讨论。既然如此,我这个平时好动笔的初生牛犊也就不怕虎,想发发言了。

当时我一介书生,确实十分单纯,虽然读历史,却又爱好美学,总以为天地之间有假、恶、丑,也有真、善、美,真理在我,何惧之有,有什么不敢讲的?

记得一天下午,我在上海图书馆静静的阅览室里,埋头写驳斥姚文元文章。本来我预备写一万字的长篇大论,好好吐一吐胸中的郁闷之气,后来写了3500多字,一看不算短了才罢手。题目是《不能用形而上学代替辩证法》,副题是“评《评新编历史剧〈海瑞罢官〉》”。

文章一开头就说:“我感到作者在文章中所树立的旗帜是鲜明的,但是所得出的结论基本上是错误的。”我指出,姚文元认为写了“清官”的历史剧就是“大肆美化地主阶级国家、宣传不要革命的阶级调和论的戏”,这是“随心所欲地把没有必然联系的两回事拉在一起,进行机械的类比”。我还指出,姚文元认为剧本写了“退田”、“平冤狱”,也就是要我们学习“退田”、“平冤狱”,“这种毫无原则的引伸,我认为特别需要澄清。如果按照这种奇怪的逻辑来进行文艺评论,那么写李自成起义的戏,就是要我们学习起义吗?”

当然,我的文章不是意气用事,主要是以学术观点批驳姚文元的。例如我认为是否构成“清官”“好官”的条件之一,是看“他们在广大劳动人民中的声誉是好的,还是坏的。如果一个官吏一生的好行为比较多,对当时人民生活有过一定好处,对整个社会生产起过一定促进作用,并且在广大劳动人民中的声誉是比较好的,那么他就是‘清官’‘好官’,否则就是‘贪官’‘坏官’”。这段话,后来被引用到1966年4月28日《文汇报》的《关于“清官”问题讨论简介》中去,跟周谷城、谭其骧、李平心等老先生的观点并立在一起,说明我虽然对姚文元的文章很反感,但还是从学术角度参与讨论的。

“我不想用姚文元同志评论《海瑞罢官》的方法来评价姚文元同志的文章。我只想指出,这种评价方法不是一分为二的辩证法。一分为二的辩证法是不易掌握的,尤其不易一贯坚持。姚文元同志就是用形而上学代替了辩证法,以至在鲜明的旗帜下产生了基本上是错误的结论。看来是矛盾,然而是事实!”——这是我文章中尖锐的结论。

今天看来,我文章中说的“一分为二”观点也是值得研究的。因为历史上的人和事很复杂,包含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道德等综合因素,很难“一分为二”地评价,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,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态度和方法。但是在当时,“一分为二”的观点还是比较正确的,我以此来抨击姚文元的歪论,有一定的杀伤力。

文章写好后,我真有一吐为快的感觉,毅然决然地寄给了北京的《光明日报》。

10天以后的12月16日,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,有同学说在昨天的《光明日报》上,看到我的评姚文元的文章。我不太相信,怎么这样快呀?我到邮局买了一张报纸一看,好家伙,差不多占了半个版面。

这种“明目张胆”的“反面”文章当时寥寥无几,而且我在《光明日报》上是第一篇,可以说是紧接着姚文元的文章而发的。于是我的头脑立即“嗡”的一声,飞快地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——捅了姚文元这红得发紫的马蜂窝,不是闯下了“文祸”?这还得了!

然而我竟很快坦然起来,觉得没什么大不了,因为我想,尽管我是一个小人物,也有发言的权利。再说报纸上不是讲“真理面前人人平等”吗?我仗义执言,有理走遍天下,何必惶恐不安?

然而,当时哪里有什么“真理”可言,“平等”可言,哪里真有什么“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”。没过多久我就被迫上台交代自己的“严重问题”了,搜肠刮肚地往自己脸上抹黑。接着,“你为什么写这种文章?”“你的问题属于什么性质?”“你的思想根源是什么?“你站在什么立场什么路线上?”……一个个责问火辣辣的,来势汹汹,像一颗颗炮弹对我狂轰滥炸,叫我躲避不及,难于招架。

到这时候,我终于明白自己经从“学术讨论”的幌子,进入“引蛇出洞”的圈套,将要成为“革命对象”,被打入另册了。

果然,几个月后全国上下一片混乱,到处是百花雕零、万马齐喑的景象。学校里贴满了大字报,除了要打倒什么当权派,还要打倒“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”。由于我爱好美学,常和中文系的一位老教授切磋学问,他赏识我,常在同学面前说我读书用功,甚至在课堂上说我很有才气,很有前途。现在糟了,造反派把他夸奖我的话和我写的评姚文元文章联系在一起,成为运动的活靶子,免不了“批倒批臭”。校园里很快出现了批判他的大字报,说他是反动透顶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,利用一个反动学生向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猖狂进攻,“是可忍,孰不可忍”,“用心何其毒也”等等。

从此,我“穿上了小鞋”,成为戴罪之人,等着造反派对我“秋后算帐”。不用说,“革命”已没有我的份,同学们都“停课闹革命”了,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,不能“乱说乱动”。我想也好,就埋下头来,看了不少过去从旧书店买来的书,还写了不少读书笔记,觉得自己比从前充实多了——这也许是“坏事变好事”吧?

2、

但读书有时读不下去,为什么?心静不下来,忐忑不安。思来想去,我决定到北京去一次,找《光明日报》问个清楚,我到底算犯了什么罪?

到了北京,《光明日报》派人接待,对我说:你犯了严重错误,态度必须端正,今后要吸取教训,但由于你是学生,“十六条”
(指《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》)指出,学生说错话是认识问题,深刻检查,狠触灵魂,思想包袱不要太重。

我一听,心里顿时落下一块石头。这么说我还不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黑帮分子或修正主义分子。但为什么学校里的造反队要对我“秋后算帐”呢?真的由于我是学生,会把我的文章看作“认识问题”吗?我还是吃不准。

不过这次北京我没白来。我去了热火朝天的北京大学,只见那里大字报、大标语贴了个铺天盖地,看得我眼花缭乱,晕头转向。我只被“彻底批判”朱光潜的大字报吸引,因为他是我心仪已久的美学大师,很早就自学过他写的《文艺心理学》、《诗论》、《谈美》等著作。现在面对污蔑、攻击他的大字报,我真想不通。我到北京大学本来想去拜访朱先生,可他的处境如此恶劣,能找到他吗?

就在此时,我踽踽独行,走进一个厕所,看到一个老头,矮矮的个子,白白的头发,炯炯的目光,拿着长长的扫帚在扫地。我觉得这老头有些面熟,像谁?……想起来了,像一本美学书里照片上的朱光潜!

我走近一看,只见他手臂上带着一个黑袖章,上面写着“历史反革命朱光潜”几个白字。果然是他!我喜出望外。

他见我注视他,也看看我,但仅此而已,不可能说什么话,因为随时都有红卫兵进来的可能。虽然这样,我还是在默默的对视中领悟现实社会黑白颠倒、是非混淆,朱先生遭到厄远是可以理解的。一生研究真、善、美的美学大师尚且如此,我这个无名小辈飞来“文祸”又算什么?

3、

家里经济困难,为生活所迫,我呆不下去了,就到街道劳动调配站苦苦要求工作,总算把我分到一家化学纤维厂当打包工。

因为我有案在身,即使夹着尾巴做人也没有好果子吃。没有多久,厂里到处贴上“姚全兴反对党和国家领导人罪该万死”、“姚全兴对抗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死路一条”、“揪出混进工人阶级队伍中的黑帮分子姚全兴”之类的大标语。造反队召开了轰轰烈烈的“彻底批判姚全兴大毒草大会”,叫我上台低头认罪,还让几个老工人批判我,说什么要是我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阴谋诡计得逞,工人阶级就要吃二遍苦,他们这些老工人就要遭二遍罪。

我听了哭笑不得,又胆战心惊,难道我真成了罪大恶极、永世不得翻身的人了?我只听到大喊大叫的口号声此起彼伏,只看到握紧拳头的手臂忽上忽下。此时此刻,我真是欲言无声,欲哭无泪……

虽然如此,我一有空,就披着又脏又破的工作棉袄,蜷缩在打包机的后面,偷偷地看书,在书中忘却痛苦,摆脱烦恼。后来不幸被厂里的头头发现了,为了“以毒攻毒”,用调动工作岗位名义,勒令我去切断机做生活。那里扑鼻而来的二硫化碳,散发出一阵阵热气腾腾的臭皮蛋味,我还是去了。我不能不去,因为我是被人看成是一肚子“坏水”的另类,要脱胎换骨、彻底改造的“臭老九”,不去不行。

我这个被损害被侮辱的人,就这样在厂里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地熬下去。然而,正像当时批判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”时经常用的那句话一样,我“人还在,心不死”,一心还在追求真、善、美。所以当厂里的老师傅见我可怜,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,我结了婚后,还是一下班,看我的书,写我的字。虽然妻子说我“瞎子点灯白费蜡,竹篮打水一场空”,我依然我行我素。尽管我“躲在小楼成一统”,似乎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自得其乐,忘乎所以,但有谁知道我的心在悄悄地滴血,滴血……

4、

就是在今天,我眼前常常会浮现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,令我无限感慨。特别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,当年任人宰割的可怕情景,会闯入梦中,使我惊醒后一身冷汗,唏嘘不已……

十多年后,这样的日子总算一去不复返了。1978年,整个社会拨乱反正,不久《光明日报》发文要给我平反,我终于看到了春天的曙光。

有关方面认为我是个人才,为了让我学有所用,发挥我的专长,就推荐我到恢复不久的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。我先随汤志钧先生治中国近代史,后随唐振常先生治上海史。后来由于我对美学心有独钟,就转到哲学研究所美学研究室工作,就此我如愿以偿,以研究真、善、美为终身事业了。

现在,我齿摇发白,垂垂老矣,不免追怀往事。回顾我过去闯下的“文祸”,无怨无悔,虽然吃了许多苦头,但自身经过磨难也长进了不少。当年所谓的《海瑞罢官》和“清官”问题讨论早就过去了,但它留下的阴影和伤痕并没有全部过去,因为它对历史和现实的负面作用太大了,对人的思想和精神的伤害太大了。不消除它的负面作用和伤害,难以建设和谐社会,也不能形成正常的学术讨论氛围。总之,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;前车之覆,不能不鉴。

【作者简介】姚全兴,1942年8月生。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(教授),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、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会员,原上海市美学学会秘书长。专业研究美学美育,并从事文学创作。首创生命美育、儿童文艺心理学、文艺创造学、审美胎教学等新学科。一枚园地读者。


(本文编辑:一枚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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